深圳“尘肺门”事件调查

　　本报记者 孟庆普

　　图为开胸验肺手术后，因方式悲壮而广受社会关注的河南小伙张海超掩面而泣。王中举摄

　　 河南小伙张海超开胸验肺事件余波未平，经济特区深圳再现“尘肺门”。100多名来自湖南的农民工，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深圳的建筑工地从事孔洞爆破工作，由于长期吸入大量粉尘，多人经医院检查被疑患有尘肺病。但这些农民工没有劳动合同，用人单位不给他们出具职业病检查委托书，他们的职业病诊断因此无法进行。

　　一

　　今年11月18日，46岁的彭辉平停止了折磨他的困难呼吸，离开了人世。留下的，是相依为命的妻子和一对女儿。

　　彭辉平曾经是一名建筑工人。1990年，他离开家乡湖南省桑植县，与几个老乡远赴深圳打工。那时，深圳多是荒地、山坡、瓦房。彭辉平从事的工作是风钻爆破，他和工友们每天的工作，便是下到直径1米~5米不等的洞里，提着40多斤的风钻机，打上10余个炮眼，随后填上。爆破而成的数10米深的孔洞，会被灌入混凝土，最终构成高楼大厦的坚实地基。

　　深圳地质复杂，地下多是坚硬的花岗岩，风钻机一开动，立时粉尘四散。机器一开就是三四个小时，人爬上来已全身灰白，只能看见两个眼珠转动。吐口痰，也带着泥浆。终日被粉尘包围，但建筑公司却没有给风钻工们提供任何防护措施，甚至连防护口罩也没有！

　　这些远离家乡的农民工丝毫没有意识到，恶劣的劳动环境，使他们中的很多人患上了严重的职业病——尘肺病。开始是乏力、呼吸困难，随着肺逐渐纤维化，接踵而至的是胸痛、咳血、高烧不退、呼吸衰竭，最后一步步走向死亡。

　　彭辉平就这样死了。尽管始终没有被确诊是职业病，但他临死前拿到了建筑公司给的10万块钱左右的补偿。而他当初的许多工友还在为自己的健康权益讨说法。

　　二

　　上世纪90年代初，深圳就像个大工地，到处都在盖房子，活跃着大量风钻工的身影。湖南省耒阳县桑子乡的村民被称为深圳风钻工的“始祖”。进入2000年后，耒阳风钻工们开始感到身体不适，并出现呼吸困难、咳嗽的症状，慢慢失去劳动力。2002年开始，随着这批农民工步入中年，回到老家后，他们中间有人陆续死去。今年5月，耒阳县导子乡的百名风钻工因患尘肺病来到深圳。经过反复斡旋，3个月后深圳方面给出赔偿和人道主义补偿。耒阳农民工离开深圳这块伤心地，全面退出风钻业。

　　1994年，湖南省桑植县的谷成光带着4个同乡开始来深圳打风钻。耒阳在湖南的东南部，桑植在湘西的张家界，一东一西。桑植的农民工并不知道风钻工的“前辈们”正遭受病魔的侵袭。2004年，深圳地铁建设启动，房地产市场日益火爆。经同乡介绍，来到深圳的桑植县风钻工急剧增加，逐渐成为深圳风钻工的主力。

　　一直到得知耒阳农民工的遭遇，还在粉尘里施工的桑植县农民工才意识到自己近几年不断的胸闷、咳嗽并不是“年老体衰”，而是病魔附体。不少人惊恐地扔掉风钻，一些工人前往医院检查，结果为“肺部阴影”，部分人被诊断为“疑似尘肺”。于是，循着前辈的足迹，100多名湖南风钻工开始在深圳的第二波行动。

　　 三

　　今年11月5日，开胸验肺的河南农民工张海超接受全肺灌洗手术宣告成功。38岁的向杰得知这个消息时，既为张海超高兴，同时又感觉压力巨大。向杰曾经也是一名深圳的风钻工。12月9日，记者在深圳市南山区一处民房的3楼见到他时，向杰正和一帮工友抽烟。这个不足12平方米的房间，地上打通铺，挤着11个大男人。

　　2008年，向杰和百余名在深圳做风钻工的桑植县老乡一样，开始出现咳嗽、胸闷等症状。随后，“有点儿文化”的他被推选为工人的代表。他告诉记者，目前参与的119名农民工，有109名来自桑植县，还有6名未赶上第一波的耒阳农民、4名汨罗市的农民。他们的目的很简单，就是希望专门的职业病防治机构确诊自己的病情是否为尘肺病，然后据此。“想知道自己现在是尘肺病几期，不想死的这么不明白。”但是，职业病诊断却成了最难的一环。根据规定，患者要去有资质的医院检查，同时须出示由用工单位开具的证明材料，证明患者和用工单位具有劳动合同关系，才能接受职业病医学诊断。

　　“让用工单位主动配合提供材料，太难了！”向杰说。工人们找过曾经就职的爆破公司，有工人拿出当年的爆破证，公司说爆破证过了时效不算数。有的老板甚至笑称：“这是富贵病，休养几天就好了。”另一些老板则直言让工人走法律程序。

　　其中一个叫王贞云的工人走的是法律程序。 2006年，王贞云在医院查出肺有问题，当时医生说不是尘肺。2008年1月，王贞云在广东省职防院检查，医院诊断“疑似尘肺”。因为无法取得用人单位的证明，没有确认的劳动关系，王贞云做不了职业病诊断。反复思量后，他决定先打劳动争议官司。王贞云的劳动争议官司打了快两年，花费近两万元。今年10月21日，王贞云与爆破公司的官司在深圳市中院一审，王贞云因证据不足而败诉。

　　工友们把王贞云的案子看在眼里，心里越来越凉：找爆破公司协商，不可避免走法律程序，他们耗不起漫长的官司。今年9月17日，80余名农民工前往深圳市职业病防治院申请诊断职业病，但是院方以没有劳动委托为由，拒绝了这个要求。9月18日早上，工人们看到留在医院没有结果，便徒步一个半小时，到深圳市市民中心（深圳市政府）反映情况。卫生局、劳动局、公安局等部门的工作人员接待了他们。100多名工人将他们的个人信息上报给劳动局，个人信息主要是个人资料和工人之前干过活的单位，由劳动局去和相关的爆破公司进行联络，并确认工人们的劳动关系。

　　今年国庆节期间，向杰回到老家，从当地的农村信用合作社借了5000元，看望了在老家等待消息的工友，随即又回到深圳。今年10月26日，深圳市劳动局劳动监察大队给出一份名单，将工人们分为3类。第一类是劳动监察大队能够调出其在深圳有参与社保记录的，共33个人。第二类是有爆破证、等证据，但是没有参加社保的，有10个人。第三类是两者都不具备的，76个人。

　　12月8日，第一类33个人中的几个首先拿到了深圳市职防院出具的放射检查报告。检查是政府安排的，结果有的为“两肺野见小钙化灶”，有的为“两肺野内见小阴影”，并建议一个月后再复查。医生告诉他们，那些建议复查的工友多半可能患上尘肺病。

　　尽管一部分人有了初步检查结果，但向杰仍然眉头紧皱：“其他的86个人怎么办，大家都在深圳打工。我们希望每个人都得到同样的处理结果。”

　　四

　　据风钻工们介绍，与10多年前相比，目前深圳一些建筑工地的工作环境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善，很多工人仍然受到粉尘的严重威胁。按照法律规定，公司必须为工人提供相应的劳动保护用品。但事实上，公司为了节约成本，并没有按照法律规定提供有效的防护措施。工人的防护措施一般只有一个口罩，并不能阻挡粉尘。此外，按照相关法规，工人在入职前后都要进行体检，然而不少公司都没有对工人进行过体检，公司也没有告知工人从事风钻作业的危险性及其严重后果。

　　他们说，受耒阳事件的影响，深圳风钻行业现在已有一些改变：老手已找不到工作，新工人干完两个月就被辞退，然后再招新工人进行培训，遭受病魔的风钻工或许会越来越多。

　　采访结束，向杰坚持送记者到附近的公交车站。“耒阳死了十几个人，我们现在还没有那么惨。但真的到那个地步，我们的还有什么意义？”记者即将上车时，他突然拉住记者的手说，耒阳人退出了风钻爆破行业，张家界人也会慢慢退出，但是不明情况的工人仍会继续从事这项“用命搏钱”的差事。若不在施工环境、用人体制上进行大的变动，以后的还会一波接一波……